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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渴・望」~海平面以下的人與地 地層下陷防治報導

  發刊期數:第0058期/ 發布日期:103/02/21

「渴・望」~海平面以下的人與地

  順著雲林沿海的臺17線,沿途一塊塊長方形田地,轉眼變裝成一池池魚塭,而不管是農田或魚池,邊兒上幾乎都連著一根灰色塑膠管,馬達一開,水嘩啦嘩啦地從地底傾洩而出,用以灌溉或調節養殖水質。

  位於濁水溪南岸的雲林縣,不但身兼臺灣最大糧倉和排名前三的養殖漁場,同時也容納7座大型工業區;但不論養糧養魚養工廠,最基本的元素都是水。

  無奈雲林縣年均雨量僅1,500毫米,為全臺年均雨量的6成,目前亦無大型蓄水設施作後盾。加上境內多數鄉鎮位於「水尾」,地面水資源取得不易,因此大量開鑿地下水井。水抽走了、土壓密了,地層逐年下降,終致引發海水倒灌、土壤鹽化、淹水和高鐵沉陷等危機。

  雲林縣成了全臺地層下陷最嚴重的地區。這裡的水,化為米飯、魚鮮和鈔票,餵養島上的每一張口,但這裡的土地,卻已崩塌成一個填補不了的窟窿……

  回溯民國50年代,省政府建設廳水利局為了提高糧食產量,在濁水溪沖積平原大規模鑿井汲取地下水;7、80年代開始,鑿井變得容易,居民負擔得起,每一口井就等於一個家庭。時至今日,全縣包含自來水公司、農田水利會、工廠、學校等單位和農漁民的水井加起來,總計有10萬7千口。

  水井從當初餵飽人民的德政淪為今日地層下陷的禍首,在政策的封與不封之間,牽扯出人、水、土地與糧食安全的重重糾葛。

曾經桑田滄海

  「種田歹賺啦!」守著自家魚塭幾十年的林桑,跟眾多雲林縣沿海居民一樣,因土壤鹽分高,耕作不易,加上民國60年代臺灣糧價低落,於是紛紛棄田投漁,將貧乏的農地挖成活跳跳的魚塭,盼外銷高經濟價值的水產,能換取更好的生活。

  民國75年以前,雲林縣口湖鄉成龍村確實見證了草蝦的全盛時期。當地人說,那段時間隨便養、隨便收,收個兩年就能蓋一棟房子。然而在向上蓋房子的同時,村民大概沒料到,腳下的土地將愈陷愈深,因為養殖漁業(尤其是草蝦和鰻魚)經常需要淡水以調和水質及水溫,以致長年超抽地下水。75年的韋恩颱風,狠狠地吹來一片無法退去的汪洋,海水倒灌造成沿岸魚塭全數潰堤,成龍溼地繼而成形。

  有人說,那是一次「還地於海」的自然現象,同時也逼著村民「改變」。風災過後,草蝦發生病變,原本的金雞母再也養不起來,最後改養屬於海水生物的文蛤、白蝦、虱目魚,從先前的淡水變成幾乎以海水養殖,惟冬天需混入淡水以調和鹽度,水井仍無法退役。

純海水養殖實驗室

  成龍溼地旁,三格看似尋常的魚塭,靜靜地倒映出遲暮的天光。受林務局委託進駐成龍村的觀樹教育基金會,去年開始承租這塊池子,大膽嘗試純海水養殖,不抽地下水,盼能以成功範例吸引當地居民跟進。

  觀樹基金會專員郭淑貞回憶,為了向當地人證明「不加地下水也養得起來」,他們遍訪全臺各地從事生態養殖的業者,發現海水鹽度3度也可以養文蛤,並非一定得調到當地人習慣的2度以下。於是,他們將魚塭隔成三格,一池專養白蝦,一池混養文蛤、白蝦、虱目魚,另外留了一個養水池,靠著大中小排引進的海水,做起了這個革命性的小實驗。

  「ㄟ,那個數值代表什麼意思?」村民看到基金會的工作人員每天早上拿著機器測水質,不免表示好奇。「有的人甚至會說,不然也來幫我測一下。」郭淑貞苦笑著說,即使村民對純海水養殖抱以觀望的心態,仍會關切這件事究竟「有影嘸」。郭淑貞也感嘆,雖然居民都有感受到地層下陷帶來的災害與不便,但為了顧腹肚,仍害怕改變。

  去年下旬,基金會的實驗池收成了約130斤白蝦,大小約25尾斤。除了分送給相關單位之外,也在社區活動中心辦了白蝦饗宴,與阿姨叔伯們分享實驗成果。郭淑貞說:「我們用比較鹹的水養,蝦的肉質會比較Q彈、比較甜。」即使初次收成的量並不是太亮眼,但郭淑貞認為,這只是因為技術還不夠純熟,與不使用地下水無關。

  觀樹教育基金會專員李詩雯坦言,不抽地下水,等於沒有乾淨的替代水源,讓養殖實驗充滿考驗;但她相信仍有其他控制水質的方式,「明年想在養水池內種一些大型藻類,吸收多餘的營養鹽及含廢物,幫我們淨化水質,然後再給文蛤和蝦子使用。」

  其實,地下水並非萬靈丹,全臺灣的養殖場都有個共同的問題,即進水和排水管路是同一條,容易造成水質汙染。養殖區缺少規劃,郭淑貞有她的觀察:「臺灣大部分的產業都是民間先行、政策後行。生活在這裡的人為了對抗地層下陷導致無法耕種,才挖成養殖魚塭,而當一片魚塭成形之後,政府要再進來規劃就很困難了。」養殖漁業如此,農業問題亦然,地下水超抽才彷若飲鴆止渴,難以整治。

農業幾經更迭

  在水資源匱乏的大地上,如何負荷得起養育萬千眾生的糧食作物?早年雲林農田水利會就制訂了順應天時的灌溉制度,大致分為雙期作、單期作和輪作。種什麼、怎麼種和何時種,理應是當地人須錙銖必較的課題。

  然而,或許是文化觀念或飲食習慣,加上農糧署的收購政策和完整的代耕系統使然,儘管這個地方早年是以種旱作為主,後來也改種耗水量為旱作三倍的水稻。無怪乎老人家說:「種得出稻米的土地,一定比只能種出甘蔗的土地值錢。」因此,當自家水井隨時可供水灌溉,而無需排隊等候公家輸水時,原本三年一作的輪作規範也名存實亡了。

  雲林農田水利會一位水利人員便不解:「雖然一期作的種稻成本較低,幾乎沒有颱風,天氣冷、農藥用量少、產量較高,大部分農民也想種一期作,但一期作是缺水時期,政府為何還要在這段時間內收購農糧?」缺水時大量種稻,地下水不抽也難。他建議在一期作時補助休耕,二期作有水時再鼓勵稻作生產,如此一來不僅水夠用、不影響糧食生產,而且政府也沒有增加支出。

  以目前收購至公糧的稻米一年多出5、60萬噸的情勢來看,農委會農田水利處灌溉管理科科長李允中也強調,農業必須透過產業轉型以調整用水量,預計在彰雲高鐵沿線3公里內劃設黃金廊道,輔導種植需水量較少的進口替代作物如大豆、玉米等,並且補助每公頃2.5萬元的節水獎勵,除了有助減抽地下水,同時也盼能提升直直落的糧食自給率。

  臺灣以熱量計算的綜合糧食自給率從民國82年的40.2%降至101年的32.7%,除了農產價格低落、農民人力不足、技術欠缺升級和休耕地的地力流失之外,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水資源的分配問題。臺灣大學生物環境系統工程學系教授張文亮一語中的:「現在爆的食安問題都只是冰山一角,最大的問題是,糧食自給率太低了!」糧食都不夠了,何談食品安全?

  農業不僅對內須節水,對外也須與其他產業「搶水」。包含六輕在內的大型工業區,一年365天不停運轉,不禁讓看天吃飯的農民質疑工廠究竟「喝掉」農業多少水?當水利會將水與工廠私相授受時,無疑又引起一陣撻伐。根據《水利法》等法條規定,農業用水有結餘時才能權宜性地暫時調撥,李允中表示,水利會賣水的獲利,理應做好灌溉管理的工作,不能讓農民權益受損,去年十月農委會已制定審核程序,為日後的水資源調度程序和停灌時的補償方式嚴格把關。

  由於在帳面上,農業用水占了70%,因此總是首當其衝,被要求檢討用水模式。無論何種產業,珍惜水資源都是必要態度,但若從提供環境蓄水、調節微氣候和平衡生態系等功能而論,農業用水或許就不能被視為僅僅是「浪費」在那一根稻穀上而已。相對地,若工廠業者無視天然條件而持續擴廠,節水率卻依然停留在10%的低點,同樣也須約束管理。

  因此,外界也不斷要求水利單位在建設湖山水庫以提供替代水源、並封填公用水井之餘,也須積極查緝非法水井,尤其是抽水量大的工業用井。對此雲林縣政府水利處副處長李炎任聲明,除了加強巡邏查緝非法水井,另外也祭出每口3千元的檢舉獎金。

即沒之地與糧

  當缺水地遇上耗水產業,就注定了衝突不斷。地下水並非不可使用,只要合理運與分配,配合天然補注量,便不至於造成災難;然而,水是個政治議題,在算計之間誰也說不清。李允中坦言:「地下水的數據有非常多種,每個都是估算,因為無法做完整的監測;但若沒有完整的監測數據,地下水怎樣算合理運用?抽多少算超抽?既然沒有數據,就各說各話。」

  雲林縣環境保護聯盟理事長張子見直言,這顯示出我們對環境和水資源的無知。他主張地層下陷並非只是地下水超抽如此簡單,還包括長期對河川的剝削、設置高耗水產業以及錯誤的政策。從地層下陷、海水倒灌到農地廢耕,這樣的惡性循環,終將威脅到我們的糧食安全。他認為,「在臺灣最大糧倉——濁水溪平原,糧食生產還是應該放在最高順位。」

  內政部長李鴻源曾說:「荷蘭人(的國土)本來就在海平面以下,我們是自己把自己搞到海平面以下的。」先天不足加上後天失調,讓雲林縣陷入今日的困境;若反推回去,雲林縣的水資源究竟該如何分配?當地應發展何種產業?李鴻源認為,如果我們認為彰雲嘉適合作臺灣的穀倉,那就要讓農業縣好好發展,政策要補貼,讓農民有足夠的經濟收入,居民才會願意留下,「要想解決地層下陷,真正要解決的是國土規劃的問題。」

  水本無界,卻劃出士農工商之間的楚河漢界。在臺灣的母親河——濁水溪南岸,雲林縣竟諷刺地因缺水搶水,而逐漸沒入海平面之下,然各方產業卻仍渴望從它身上擠出最後一滴汁液……政策彌補的速度遠跟不上地層下陷的速度,無需等洪水到來,這塊土地上的人就自動投降了。然而失了地、失了根,臺灣的未來又會在哪兒呢?